缙云丨雷扬梅:奶奶·俞小井·酒

发布日期:2025-12-15 14:46    点击次数:16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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奶奶·俞小井·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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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/雷扬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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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峦层林尽染,树梢的一抹红、一抹黄、一抹灰,蒙上一层薄薄的雾,那是初冬的馈遗。我告诉奶奶,山中有水,清澄清亮,澄澄莹澈,山下好大一口井哪,叫俞小井。奶奶,那水酿出来的酒,一定醇香甘洌,余味幽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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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季节的红薯还是收总结了。薄薄的地盘里,还偶尔有被东说念主淡忘的小红薯。我和奶奶趁着薄暮、趁着夜色、趁着东说念主们归家的时候,臂挂竹篮,静静暗暗地外出了,那些地里被霜染了的红薯,麻筋遍布的红薯,是不错用来酿酒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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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天的阳光像剑相同,从太空这方大鞘抽出来,落在黛瓦土砖的四合院里,落在折腰负责切烂红薯的奶奶身上,早就失去了剑的冷光,剑的凛凛,变得怜恤又平和。奶奶脸上的皱纹开出了向日葵相同的花朵。像极了俞小井的工东说念主们,他们折腰拾掇着高粱,雄伟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过来,打在如火如荼的高粱上,打在几个大姨挥动的木锹上,是那般千里静与专注。烂红薯一块一块地摆设在阳光下,那是奶奶的但愿,是粗更生涯中的一点体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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坐褥队的红薯窖周围,频繁会有一些还没烂透的红薯,那亦然奶奶的宝贝。我老是跟在奶奶后头,看着她蹲下身,仔细捡,仔细切,仔细晒,万物总会为阳光留住一个豁口,老是恰到刚正地打在奶奶致力的身影里。晒干后的红薯块放进一个布袋子里,等哪天有空去山眼下的酒厂换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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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斤干红薯块不错换三斤酒。换酒的日子像撒了蜜糖。“大娃子,未来早上早点起来哦,跟奶奶去换酒。”“好!”我细声细气地恢复。奶奶拿出一对绿黑相间的簇新的尼龙袜子。“好大哦,奶奶,我不穿。”我扯着刚刚套上脚的袜子,后跟爬到了脚杆子上。奶奶轻轻拍了我一下,嘟哝着:“大娃子,不识好呢,穿上热和。穿上,别扯,乖,等霎时冻疮就好了。”我半疑半信,扯袜子的小手逐步缓慢了。“大娃子,你看,这些穿着,等你长大了,去远方念书了再穿。这些布料,去向阳洞方成衣处缝制,他技能好,作念的穿着棱角分明,肥瘦相宜。书是要读的……”奶奶翻开一口大箱子,指着内部毛茸茸闪着光的玄色大衣或布料对我说。长大后才知说念:奶奶下乡前,爷爷在县城开着绸缎庄,琢磨着水产物生意。那些狗尾续皮大衣,那些布料,那些古玩书画是随身佩戴的。东说念主生的茂盛和荒野由不得东说念主,总在时期的滔滔急流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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换总结的酒分裂盛放进三个糖水瓶子里,藏在柜子的边缘处。奶奶时常时摆上一个竹凳子,从箱子里拿出一个荷相貌式的,薄得透亮的白瓷羽觞,杯身上有一朵靛蓝色的荷花,倒上半杯,一个东说念主坐在阳光下就着风,就着雨,就着逝去的岁月,就着生涯的生离永别,细细地品着,品尝着。偶尔还闭着眼睛,双手拍打着大腿两侧,哼唱一曲《苏三起解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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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几次三番,暗暗拿出酒瓶,用尽全力扯瓶口的塑胶塞子。嘭!一个太阳落山的傍晚,我终于扯开了瓶塞,喝一口,苦的,我思,奶奶的心里也一定是苦的,否则她若何这样爱喝呢?但我也忍不住每天趁奶奶不在,暗暗翻开喝一口,那酒苦中带甜了,奶奶也一定喝出了甜味儿。当奶奶发现酒折(she,即耗尽)得快时,她用严厉又和蔼的眼神警悟我:小孩子不不错喝酒。她莫得把这个事儿告诉母亲,仅仅正本藏酒的场所变得空空荡荡,那一方边缘斑斑驳驳。我翻遍整个柜子,也找不到酒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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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小井的厂区里,大片大片的阳光流泻而下,阳光里同意的全是高粱酿制的酒,那一定比烂红薯酒好喝。奶奶,我替您尝尝,我也站在阳光下,对着层林尽染的山林,仰头喝下这纯纯的高粱酒,心似烈马奔腾,任往事翻涌,似奶奶抚过我的大手,似海潮倾盆的大海,从眼角漫上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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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村的冬景是萧索的,但有了节日就不相同了。家家户户会去场镇上买回红纸,请东家的李先生写几副对子,又用竹蔑自制灯笼,再糊上写了“福”字的红纸,挂在檐下,年的敌视就浓郁了。最搅扰确当数几个东说念主构成一个舞狮团队,挨户挨门去贺年。舞狮的口哨一响,祥瑞说话从舞狮东说念主口中每每传来,说得雇主喜上眉梢,回身进屋拿钱,递烟——一般是两角或四角,外加一包价值两角或一角五的烟。奶奶家是外来户,比不得原住民,除了下乡时佩戴的乡下用不上的东西外,家里没什么拿得动手的。但她依然笑意盈盈,回身回茅庐四下熟察,立时从边缘处的烂木凳子上取一瓶烂红苕酒,递给舞狮东说念主。那是奶奶苦日子里的张含韵,昏黑岁月里的星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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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小井的炊烟腾飞来了,桌上摆着稗子酒和高粱酒,呷一口,像喝进了满桌子的阳光。奶奶在乡下莫得喝过,当时候的乡下,那边有过剩的食粮去换酒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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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,我站在飘渺的院坝里,望着对面星星落落的灯火,刚刚高考落榜,心像死水相同千里寂,星星在远方的天边醒目,我的前路一派迷濛。奶奶肩上斜披着一件衬衣,半衣半光身,拿着一根板凳放在我死后,伛偻着腰默示我坐下。我回及其去,借着房子里昏黄的灯光,奶奶瘦得弗成东说念主形,眼睛和面颊深深地凹下下去,身上肋骨显豁可见。她喘气着说,“加把劲儿,来岁再考,独一坚抓就有但愿。”那尽然是奶奶给我的终末影像!这影像永劫刻定格在我的心上!那尽然是奶奶留给我的终末的声息,这声息永劫刻在我耳畔回响。我还没来得及给奶奶买一瓶酒,她就去了,弥远不总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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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小井的酒真香啊!刚刚烤出的新酒来不足放一下,被前来取酒的东说念主兴冲冲地领去,他们喝出的是阳光大路,是兄弟姐妹情深,是小火炉前独斟的一枚眉月,是万事归心的一缕慰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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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记住奶奶的话,走出了大山。如今,我回到大山为奶奶认领了一罐醇香的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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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沉静投降东说念主是有累生累世的。我和奶奶只隔着薄薄的土,她一定会闻到——这迟到了三十年的酒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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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家简介:雷扬梅,重庆市作协会员,偶有短文发表于报刊,出书散文集《槐花挨次开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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